2013年12月22日 星期日 阴天
虽然不算纤瘦,个子也有一米六的样子,张汉勇给我的第一印象,仍然是单薄和稚嫩。目光一忽闪,他的年龄就显露无遗了。一个16岁的孩子,你又怎么可能指望他的眸子里装的都是沉稳和自信?
何况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。
就是在外人看来,张汉勇一家也是典型的“屋漏偏遭连夜雨”。2013年4月27日,新华社一篇《7天里,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》的通讯,有一节专门讲述这个家庭的不幸遭遇:
芦山县龙门乡古城村张家沟组的妇女李本双,在地震发生的10天前失去了丈夫,地震前一天刚刚办完了丧事。她说,乡邻那里借来操办丧事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还,家里5年前盖起的房子又在地震中遭到严重损毁。因为丈夫的病,这半年来双胞胎儿女双双辍学。诉说起这接二连三的不幸,这位坚强的妇女不曾在记者面前落泪,当被问及现在最大的困难时,她眼圈红了,“就是希望两个娃娃能再回到学校上学,但是家里实在没钱了。”说完,她别过头,哭了。
昨天,就是冲着印在脑海中的这段文字,告别高良全后,一路打听,我找到了李本双家。
李本双不在。张汉勇告诉我,妈妈帮本村一户人修房去了。
其时,张汉勇站在自家两天前才浇筑好的地圈梁上,拿着一根塑料水管,来来回回往脚下网格状的水泥墩子上浇水。他听见有人喊,扭过一张略带羞涩的脸来。注意力一分散,水管没了准头,随着手臂的一晃,水柱从脚下掠过,打湿了半只鞋子。
今天气温只有六七度的样子。担心他感冒,我劝他快去换双鞋。小秋子大气地冲我笑道:“没事,人运动着不知道冷。”
他的“气质”让我吃了一惊。不过,从得知李本双不在家时我就决意中止这次采访,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说起如此沉重的话题实在于心不忍,我来之前鼓起的那点勇气早已荡然无存。
正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道别,眼前的小伙子却先开了口:“我知道你晓得我家的事。其实也没啥,该面对的事情总要面对。”
不知道他是看到了我手上的相机还是看穿了我心里的顾虑,也不管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,总之,张汉勇的这句话,让我对他刮目相看。
我不由得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不到17岁的男孩。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,因为天冷脸被冻得通红。蓝色牛仔裤洗得发白,白色上又有一层工地这个大染缸添加的灰色。运动鞋沾满泥土,右脚的前半部分因为刚才的失手显出与其他部分明显不同的颜色。目光最后定格在他摆弄着水管的右手上。那是一只你在城市里看不到,在农村的同年人中看不到,甚至在农村的成年人中也难以见到的手。粗糙的皮肤红里透黑,几个手指的关节处有几道不知是冻裂还是划伤的小口,像刚刚经历了泪水冲刷的眼睛般红肿。
一边忙着手上的活,张汉勇一边给我讲起他的家事。
父亲患上脑癌是在去年年底。不顾母亲阻拦,姐弟俩双双辍学回家。虽然知道终究留不住爸爸,但姐弟俩有一个共同的心声:爸爸把我们供养到了十五六岁,我们要用自己的行动,报答爸爸的养育之恩。
弟弟在医院给父亲端水喂药,擦身洗脸;姐姐在家里帮母亲种地喂猪,洗衣做饭。日子过得苦,姐弟俩觉得已经是甜。只要爸爸在,天空就是一片蔚蓝。
天色终究变了。爸爸走了。
爸爸入土的第二天,来了地震。房子塌了,家没了。
在废墟旁东拼西凑搭了一个窝棚,一家人有了暂时的栖身之地。就是这个时候,张汉勇做出了一个让母亲意想不到的决定:他不想在家里待了。
他要外出打工,攒钱建房。至于理由,他说很简单:这个家里,如今只剩我一个男人。
这个决定还有一个“孪生兄弟”:姐姐学习好,应该重新回到学校。
手心手背都是肉,妈妈怎么忍心答应?姐姐心疼弟弟,哭着吵着不让他走。
张汉勇偷偷摸摸就去了成都,他的想法是,学一门手艺,“天干饿不死手艺人”。
可一个16岁的娃娃能做什么呢?最终,他在一个亲戚开的超市里当了店员。每天忙得风车转,想着妈妈和姐姐,想着建新家还借款的事,他一点不觉得累。
两个月前,张汉勇重新回到家中。天渐渐冷了,过渡房紧邻青衣江,他怕妈妈冻着。
即使只建一层楼,建房款还是差那么一截。从节约计算,张汉勇和妈妈一起起早贪黑,先是从废墟里清理砖头,然后又把老屋能用的门窗木料都归置了一番。
一个月前,新家开建了。工程承包给一个工头,包工不包料,每平方米260元。母子俩在工地上当杂工,每人每天能挣100元。
地圈梁打好后,需要保养几天才能砌砖。母亲跟着施工队去了别家工地,张汉勇留下做保养。其实他更愿意和妈妈对调,一来家里的活轻些;二来他想利用当杂工的机会学泥工,那样挣到的工钱会多些。可是母亲非要他留在家里,张汉勇为此有些憋屈:“她说我手上起泡了,怕感染,其实起泡算什么,手又坏不掉。”
听张汉勇讲述家中过往,我的心里早已是淅淅沥沥,但有那么几个瞬间,你能看到希望之光把他的双眸点亮,能看到生活的色彩覆满他少年老成的脸庞。
比如现在,他的嘴又咧开眉头又舒展了:“这学期的半期考试,姐姐考了全班第一呢!”
张汉勇告诉我,冲着姐姐成绩好,也冲着这个家庭的困难,有一些好心人主动伸来援手。面对别人的帮助,张汉勇说:“我们知道感恩,但是并不想太多依靠别人。”
为什么?我问。
靠别人只能靠一时,靠自己才能靠一世。他答。
我又问,以后准备怎么办?
张汉勇想了想,说:房子修好后,我还是要出去打工。最好是学一门手艺,多挣些钱。这样一来,就可以把家里欠下的账尽快还上,让姐姐放放心心念书。
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张父若是地下有知,听到儿子这番掷地有声的话,对于这个残破的家,应该能抛舍一些牵挂。
写这篇日记时,音乐播放器一直在不停流转。此刻,耳机里正好传来姜育恒深情的歌声,那是一个“已经长大”的儿子对于“腰身已不再挺拔”的母亲赤诚的表达:噢,妈妈,相信我,孩儿自有孩儿的——报答。